雨。
是那种在遗落之壁永远下不完的雨。
粘稠,冰冷,带着一股子金属和腐烂物混在一起的酸腥气,从永远阴沉沉的天幕里倾倒下来,砸在锈迹斑斑的巨大金属护墙、坍塌了一半的混凝土废墟、以及泥泞不堪的地面上,溅起混浊的水花。
空气里弥漫着湿冷和绝望,吸一口都像是吞了生锈的铁屑。
沈烬就站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灰暗里。
他靠着一堵半塌的混凝土墙壁,墙体表面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扭曲断裂的钢筋,像垂死巨兽的肋骨。
雨水顺着他打绺的、沾满污垢的黑发淌下来,流过高挺却刻着疲惫和漠然的鼻梁,最终汇聚在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一滴一滴,砸进脚下泥泞的积水里。
身上那套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旧制式作战服湿透了,沉重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依旧强韧却死气沉沉的肌肉轮廓。
他像一块被遗弃在荒野的废铁,任由风吹雨打,锈蚀风化。
只有那双眼睛,偶尔从低垂的乱发下抬起,扫过这片被诅咒的土地时,才会泄露一丝非人的冰冷。
那不是锐利,不是警惕,是彻骨的死寂,如同炉膛烧尽后残留的、再也捂不热的灰烬。
他动了动,动作带着一种被机械齿轮强行驱动的滞涩感。
手伸向腰间一个同样磨损得厉害的皮质囊袋,掏出一块灰扑扑、硬邦邦的东西。
劣质营养膏,基地配给的最低等货色,嚼在嘴里像掺了沙子的泥块,只有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化学合成味道。
沈烬面无表情,用牙齿撕扯下一块,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
喉咙滚动,像咽下粗糙的砂石。维持这具躯壳最低限度的运转,仅此而已。
一只裂齿鼠,被雨水和饥饿驱赶,从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残骸里钻了出来。
这东西只有半米长,浑身湿漉漉的肮脏皮毛,一对突出唇外的巨大门齿闪烁着病态的***幽光。
它贪婪地嗅着空气中极其微弱的那点营养膏气味,细小的红眼睛锁定了沈烬,或者说,锁定了沈烬手里那块泥巴似的东西。
饥饿压倒了它对危险的本能恐惧,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后腿猛地一蹬泥水,化作一道灰影,带着一股腥风直扑沈烬持着营养膏的手腕!
速度极快,在这片死亡之地挣扎求存的变异生物,都磨砺出了亡命的速度。
沈烬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就在那对足以啃断钢筋的***巨齿即将触及他皮肤的前一瞬,他动了。
不是闪避,不是格挡。
那只拿着营养膏的手,只是极其细微地向后缩了半分,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另一只一直垂在身侧的手,却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没有风声,没有呼啸,甚至没有带起多少雨丝。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热刀切开凝固油脂的声响。
扑在半空中的裂齿鼠,动作瞬间凝固。
它那细小的、布满血丝的红色眼珠里,最后倒映出的,是沈烬依旧死水般沉寂的瞳孔,以及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截东西。
那是一把刀。
或者说,曾经是一把刀。
现在只剩下大约四十公分长的刀身,断口参差扭曲,布满暗红色的锈迹和深褐色的、洗刷不尽的血垢。
刀身黯淡无光,像是被无数次的劈砍和磨损耗尽了最后一点锋芒。
刀柄处缠着肮脏的、早已被血和汗浸透得看不出原色的布条,布条磨损严重,露出下面同样锈蚀的金属柄芯。
此刻,这截残破的断刀,正以一种无比精准、又无比冷酷的角度,深深地没入了裂齿鼠的脖颈,贯穿了它的脊椎,从另一侧透出一点染血的、锈蚀的尖锋。
沈烬的手腕极其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仿佛刚才那快如闪电、致命一击的,并不是他。
裂齿鼠的身体抽搐了两下,细小的四肢徒劳地在空中抓挠了几下,喉咙里挤出几声短促的“嗬嗬”气音,随即彻底软了下去,细小的眼睛里的凶光迅速熄灭,只剩下空洞。
腥臭的血混着雨水,沿着锈蚀的刀身缓缓流下,滴落在泥泞里。
沈烬这才像是完成了某个微不足道的任务,手腕一抖,那截断刀无声地抽出。
裂齿鼠的尸体“噗通”一声砸进泥水里,溅起一片污浊。
他看也没看那尸体,只是随意地甩了甩刀身上的血污混合物,动作麻木,如同在甩掉沾在手上的泥点。
然后,那截断刀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被他反手插回腰后一个同样破旧的皮质刀鞘里,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皮革的涩响。
他重新低下头,继续啃咬手中那块难以下咽的营养膏。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溅到的几点血污,很快又恢复了那张毫无生气的、灰败的脸。
只有握过刀的那只手,在垂下去的时候,几根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泛出用力过度的白。
不是因为刚才那一击,而是当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刀柄,当熟悉的杀戮感顺着神经末梢瞬间传导回大脑深处时——
嗡!
一声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嗡鸣,毫无预兆地在沈烬的颅内炸开!
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撕裂!
冰冷的雨幕消失了,散发着霉烂气息的废墟消失了,脚下泥泞的土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光!
刺目的、爆炸瞬间迸发出的、足以灼瞎人眼的炽白强光!
视野里一片白茫茫的灼热地狱。
耳边不再是单调的雨声,而是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整个世界的恐怖轰鸣!
那是能量炮的怒吼,是高阶异兽足以撼动山岳的咆哮,是金属被巨力撕裂扭曲的刺耳尖叫,是战友声嘶力竭的呼喊和濒死的惨叫!
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音浪,狠狠撞击着他的鼓膜,碾压着他的神经!
一股无法形容的、带着毁灭性腐蚀气息的腥风,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胸口!
“呃!”
沈烬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
现实的雨水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但他胸口那道早已愈合、却永远盘踞在那里的巨大疤痕,此刻却像被滚烫的烙铁重新按了上去!
剧痛瞬间穿透皮肉,直抵心脏深处,攫取了他的呼吸!
在那片强光和轰鸣中,一个身影猛地扑了过来!
如此清晰,如此决绝!
那是一个穿着同样制式作战服、但肩章不同的矫健身影。
长发在爆炸的冲击波中狂乱飞舞,一张沾着硝烟和血污却依旧英气逼人的脸庞在强光中一闪而逝。
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不顾一切的决绝!
“阿烬——!走啊——!!!”
声嘶力竭的呼喊穿透了所有的轰鸣,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沈烬的耳中!
下一秒!
“噗嗤!”
一个沉闷、粘稠、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视野被一片喷溅的、滚烫的猩红瞬间填满!
一根巨大无比、布满螺旋状倒刺的惨白骨刺,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之矛,毫无阻碍地、带着令人绝望的穿透力,从那个决绝扑来的身影背后狠狠贯入!
尖锐的骨刺尖端,瞬间从她胸前的心脏位置穿透而出!
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鲜血,如同爆裂的水囊,猛烈地喷溅开来!
有几滴,滚烫的,带着她最后气息的,狠狠地溅在沈烬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薇……林薇——!!!”
一声绝望到极致、撕裂了灵魂的咆哮,终于从沈烬的喉咙深处,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冲破了一切禁锢,猛地爆发出来!
“呼——呼——”
沈烬猛地从地上弹坐起来!
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张被拉到极限又骤然松开的弓。
冰冷的雨水浇在脸上,混合着他额头上瞬间渗出的、比雨水更冰冷的汗珠。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把这湿冷的空气连同那刻骨的痛苦一起吸进肺里碾碎,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灼热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眼前依旧是那片冰冷死寂的废墟和永不停歇的雨。
没有强光,没有爆炸,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
更没有那个扑向他的身影……和那根染血的骨刺。
只有死寂。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刚才那声嘶吼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也耗尽了他短暂失控的情绪。
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下来,急促的喘息也逐渐被粗重的呼吸所替代。
他抬起手,不是去擦脸上的雨水或冷汗,而是下意识地、死死地捂住了自己左胸的位置。
隔着冰冷湿透的作战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巨大疤痕在皮肤下的凸起和搏动。
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撞击着这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剧痛慢慢退去,留下的是更深沉、更冰冷的麻木,还有那早已将他灵魂都冻结的、无边无际的自责与绝望。
像冰冷的铁水,灌满了五脏六腑。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刚刚捂过胸口的手。
这只手,曾经握着的不是这截锈蚀的断刀,而是一柄名为“烬灭”的长刀,光耀万丈,曾斩下无数强大异兽的头颅。
这只手,也曾稳稳地托住战友的后背,也曾温柔地拂过爱人汗湿的鬓角。
可现在,这只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五指张开,又用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粗糙的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他试图用力,试图像过去那样,将这颤抖压下去,将这软弱碾碎。
但不行。
肌肉在痉挛,神经在尖叫着拒绝。
每一次尝试握紧,都像是在对抗着无形的、沉重的锁链。
那锁链由无数个“如果当初”和“都怪我”熔铸而成,缠绕在他的手臂、他的骨骼、他每一根神经上,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废物……”
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喉咙,从他紧咬的齿缝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声音很低,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带着一种自我厌弃到极点的冰冷重量。
他放弃了。
紧攥的手颓然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身侧的泥水里,溅起一小片浑浊的水花。
雨水冲刷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血痕,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冰凉。
他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正在缓慢风化的石雕,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证明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点活气。
时间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里失去了意义。
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废墟,冲刷着那只早已冰冷的裂齿鼠尸体,也冲刷着他身上旧日的血迹和今日的泥泞。
直到远处,那堵象征着文明最后屏障、隔绝了荒野与“深渊”的巨型金属护墙——“遗落之壁”的巨大阴影之下,一点微弱的光芒,穿透了厚重的雨幕和弥漫的绝望气息,如同黑夜中孤独的萤火,摇曳着,固执地亮了起来。